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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与年轻时的理想和解了吗?”
秦振邦的脚步钉在了原地。牛奶袋在手中微微晃动。和解?这个词像一根细针,精准地刺入了他心底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,带来一阵尖锐而陌生的刺痛。他几乎要嗤笑出声。和解?谈何容易。
超市门口人来人往的喧嚣仿佛瞬间被抽离,周围的声音变得模糊遥远。他的目光失焦地落在“理想”两个字上,思绪却像失控的列车,轰然撞向三十多年前的岁月。
那是在湘西山区,一个多雨的春天。年轻的秦振邦,刚刚从师范大学毕业,怀揣着满腔热血和一摞厚厚的教育理论书籍,主动申请去了那个地图上都难以找到名字的偏远村小。他记得那间四面透风的教室,泥土地面坑洼不平,窗户糊着塑料布。记得孩子们清澈又带着怯意的眼睛,记得他们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,磕磕绊绊地朗读课文。更记得,当他第一次用自己设计的“游戏教学法”引导孩子们认识汉字时,那些小脸上绽放出的、如同雨后初晴般明亮而惊喜的笑容。那一刻,他觉得自己找到了毕生追求的意义——点燃思想的火种,让教育的光照亮最贫瘠的土地。他雄心勃勃,要在那里实践他的教育理念,要改变山村教育的面貌。深夜油灯下,他写下一篇篇充满激情的教学札记和改革设想,字里行间都是滚烫的理想。
画面陡然切换。十年后,省城师范大学明亮的阶梯教室里。西装革履的秦振邦站在讲台上,面对台下黑压压的学生和前来听课的领导、专家,侃侃而谈最新的教育评估体系。他的论文发表在核心期刊,他的职称一路晋升。他成了别人眼中的“成功学者”。然而,只有他自己知道,那些关于山村教育的札记早已束之高阁,落满灰尘。他提出的那些充满理想色彩的教学改革方案,在一次次的评审、讨论中被修改、阉割,最终变成了符合“主流”、便于量化考核的“标准化模式”。为了那个教授的头衔,为了能在学术圈站稳脚跟,他选择了妥协。他告诉自己,这是必要的迂回,是曲线救国。可内心深处,那个在泥泞操场上和孩子们一起奔跑、在油灯下奋笔疾书的年轻身影,却在日复一日的妥协中,变得越来越模糊,越来越遥远。
退休前最后一次整理办公室,他翻出了那本泛黄的札记本。指尖拂过那些早已褪色的、充满理想主义光芒的文字,一种巨大的、迟来的愧疚和失落感攫住了他。他亲手埋葬了那个最纯粹的自己。所谓的“迂回”,最终变成了彻底的背离。
“和解?”秦振邦的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,几乎无声地吐出这两个字。他从未和解。他只是用“现实”、“成熟”、“识时务”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,把那个不甘的自己深深锁进了心底的囚笼。退休后的平静,不过是逃避的另一种形式。
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喉咙,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。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,仿佛这样就能抵御住内心翻涌的浪潮。他伸出手,指尖微微颤抖,轻轻抚过黑板上那行粉笔字。粗糙的粉笔颗粒感摩擦着指腹,带着一种奇异的真实感。这简单的七个字,像一把钥匙,粗暴地打开了他尘封多年的心门,让那些被刻意遗忘的遗憾、失落和不甘,汹涌而出。
他站在超市门口,提着购物袋,像一个迷路的孩子,茫然地看着眼前熙攘的人群。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,反射出微光。时间仿佛凝固了。那些关于山村、关于教室、关于孩子们笑脸的记忆碎片,与后来学术会议上空洞的掌声、评审表格上冰冷的分数交织在一起,形成强烈的对比,撕扯着他的内心。
就在这时,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个身影。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工装外套的男人,安静地站在超市侧门廊柱的阴影里,身形瘦削,面容普通,却有一双异常沉静的眼睛。那目光正落在他身上,没有探究,没有评判,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理解。